退休时我收到了单位同仁的一份礼物:12英寸实木相框内的一帧压缩版模拟小报。报头下的日期是我的退休日,报眼的“大字新闻”为生日贺词,下面通栏红色大标题:“一马当先,新起点再出发”,配发了一幅我在南非奥茨颂的彩色照片。另有一些栏目,“人物介绍”里有我的工作经历;“同仁寄语”用楷体编排,是大家对我退休后生活的美好祝福……
17世纪的法国作家皮埃尔·高乃依说,“送礼在于送,不在于礼。”在我看来,并非如此。我们接到礼品,眼中扫视,手里掂量,第一念头还是想知道包装里面是什么。有人总结了高手送出的礼物,第一是专属感强,如同《红楼梦》里林黛玉发问:“是单我有呢,还是别人挑剩下的?”第二是高频率使用,日常中每次见到,都会感受到送礼人的心意。如我收到的画框之赠,绝版制作,仅此一份;摆放在玻璃橱里,也算得上有“使用价值”,睹物思情,常生感慨。
礼尚往来,古今中外都一样。送礼受礼,是人际间彼此关爱的链接,其中传递的一份温馨情谊,是远超物质价值的。古人送礼很认真,《周礼》曰:“孤执皮帛,卿执羔,大夫执雁,士执雉。庶人执鹜,工商执鸡。”诸侯之间见面,互赠兽皮和丝帛;下一级的卿,带的是小羊羔,《大秦赋》剧中李斯去见吕不韦,怀里就抱了一只;大夫之间送大雁,庶人和工商之人就是鸡鸭了。唐宋时朝贺礼盛况空前,民间的礼品却十分雅淡,除了绸缎、茶叶、灯笼等,可以是梅花,“江南无所有,聊赠一枝春”;也可以是一首诗,“送君无可赠,持此代瑶华”。北宋文豪欧阳修,有个至交好友诗人梅尧臣。梅尧臣回老家探亲,想给欧阳修送点家乡的特产,特意摘了银杏果赠送,欧阳修收到后非常高兴,写下了《梅圣俞寄银杏》:“鹅毛赠千里,所重以其人”。
我们这一代,大多信奉“君子之交淡如水”,除了亲朋好友间婚丧嫁娶的馈送,几乎没出手过贵重礼物,不是抠门吝啬,而是认为礼物一旦超越情谊,似有心怀叵测之嫌。躬身自问,我亦忝列其中。我的文友建中兄更甚,他写过几部长篇小说,送人的礼物常常是书法,不是贾平凹的斗方,也不是莫言的中堂,竟然还不是宣纸芳墨,他通常用一张普通A4纸,一支圆珠笔,从右到左竖书,或两句诗,或一句名言,写罢钤上朱红印章,便是一纸“薄礼”。我也得到过他的馈赠,深藏于箧,只为几十年的厚重交谊。
不知何时起,礼物和现金牵手了。清朝时,给远行的人送一份路费,过年给小孩子压岁钱,读书人之间互相赠买书本的“文仪”。如果这些还可以称为礼尚往来,那么彼时在官场流行的“三敬”,已经将送礼演变为交易了:“冰敬”降温费,“炭敬”保暖费,地方官每年八月和冬月要给京官准时奉上,京官当然不至于买不起冰炭,但用此名目送钱拿钱,名正言顺;“别敬”主要是地方官因迁调进京,或京官外放为地方官,来自周围的馈赠。官场送礼的套路就这样被固定下来,所谓“京信常通,炭敬常丰”。这不啻是对礼物的亵渎和玷污,更是用世态人情作掩护的一种行贿受贿。
没有专属感的礼物,会被轻易地退还商家或转送他人。有篇网文“一箱坚果十日游”,讲述一盒坚果礼盒在春节期间兜兜转转十余天,重新回到家中。这一幕场景,演绎的是我们很熟悉的故事,多少年来,剧情没变,只是其中的道具换了:二十年前是一篓水果,十年前是一盒蛋糕。借用东坡一句诗:“待向三茅乞灵雨,半篙流水赠君行”,提高礼品专属感,让你的赠送成为他人的一份独家记忆,这也是我们奉上礼物的初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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